塔乡佚事三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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塔乡佚事三则
刘化文
农耕文明的社会中,生产力低下,物质匮乏,不仅环境没有被污染,人的心灵也纯洁,纯朴的乡民们守着祖先传下的规矩过活,用谦卑的心崇尚文化自然,宽容一切别样的人生,为奇人奇技腾出展现的空间,没有人去质疑,没有人诋毁,只流下一段段佳话。今撷取三则佚事,或可窥得那个时代的一斑。
01
石锤“扣点”
“点”是劳动人民在生产生活中发现和发明的音乐节奏,敲鼓有鼓点,铁匠有锤点。几人配合劳动,得踩着点进行,既不耗力,又能行动统一。用点时得统一开始,如鼓手一敲鼓绑,武场就开始了。锁呐师傅,吱吱两声哨子响,就开始了,这叫“备点”。多人劳动中的点叫号子,一致用力人人呼出声来叫搭号,如打夯一起一落“海哈”、向上抬重物“一二上”等等。南方民族民间音乐发达,劳动时号搭的有词有曲,叫劳动号子。
点的内涵后来发展成对东家的代指,比如流贼踩点,叫场卖艺的邀点。点在江湖上大部分时候指顾客,好点,指好伺候的东家,反点了就是生意砸了。技艺和履历高的匠师们有时对东家不满,玩点手段,这就叫扣点。扣点得扣的有趣,不伤感,不能扣成死点。
石柱梁下石柱沟村的石夯一家是传代的石匠,三朝四县百里十乡都有名,一家人玩石头象玩面团,看着他们干活就入迷。石夯老汉多子,长子叫石锤,生下来就发黄头红,山民们不兴读书,石锤从小跟着他爹搬石头,常年的野外劳作,满头黄发让风寒蚀得一根不剩,又染了两腮的高原红,四方块的汉子能把百来斤的毛石颠来颠去,码基垛坝、砸碾杵磨的手艺那叫个绝。乡人常对他爹夸石锤,石夯老汉说:“不行的哩,走事主不会扣点,护不住脸”。但石夯老汉就是不教儿子扣点,心想儿子再坐几年齿口再说,扣点扣死了,变不过脸会砸饭碗的。
说也巧,本家二奶奶的豆腐磨有几年没修,出水不出浆,吩咐石夯让石锤给杵杵,石锤接活后推了几天没见动静,二奶奶犯急,找上门来,石锤才去了。石锤心想三婶婶在二奶奶家主事,得先粘这个点,工钱是没有的,得吃了院里的绿毛公鸡,把父亲请来露露脸。石锤的主意已定,一上午,一边干活一边旋说吃这只鸡,三婶婶就是不依,说了千千万万的理由,鸡没养肥,明年杀了请你。没戏了,得扣点。至中午活完了,三婶婶一试磨子转的灵灵的,浆也出的匀,下豆也畅顺,算是交待了。
第二天,三婶婶又气煞煞地找上门来,而且大嚷大叫,“好你个大锤,在我面前也拿捏着,磨一圈蹦两颗豆,一磨下来半碗豆没了,今天你再给去!”石锤嘻嘻地笑“三婶婶,公鸡不是没长大吗,正好喂鸡”。这事不知咋叫石夯知道了,近午时石夯领着石锤,进了磨房,一边骂着一边动手,共削了三砧,事完了,豆不蹦了。三婶婶的鸡肉也熟了,请来一圈长辈们,油炸糕鸡肉,老道烧酒,美美地吃了一顿。石锤不敢抬头,石夯老汉恨恨地骂“扣点扣到自家人头上了”。
02
丑爷的套路
丑爷并不丑,就是有点瘦,七十多岁了,手又白又细,人们说这是一辈子没捉过工具没经过风雨的样子。丑爷是我们对他老的称呼,上辈人就叫他丑叔,与他平辈的老人们呼他润丑,想来丑爷的小名叫润丑了。
丑爷是个老光棍,无儿无女无家室,不下地干活,吃着五保,他有点自豪地说,是全村人养着他。他住在临街的两间铺面房,爱招人拉呱,那他家就成了人们聚议的地方。丑爷不嫌人多人吵,整天陪着人们听闲话,听新闻,等人们散去吃饭时,他老才做饭。他的饭简单,灶上常置一个铁鏊,一烧红烧热后就将玉米面饼子放上去,两面烤,烤得红黄红黄的就熟了,他三顿就这主食,丑爷叫“烧货”;副食就是墨水瓶里放的食盐,用筷子蘸一点食盐就着饼子吃。所以丑爷的饭做得快,吃得也快。过去逢年过节邻居们送点荤腥,丑爷吃了就坏肚子,从那起丑爷就不敢吃肉了。丑爷好吃水烟,定襄牌的,每月两板,拿羊骨烟枪,撮好一撮烟丝按上,就着煤油灯点着了,吸两口吹一口,动作优雅老道,也不误说事。那时煤油和水烟是丑爷的两项主要支出,就这点用项大队给点救济,侄女给点零钱是能对付过去的。偏偏丑爷又嗜酒多年,每天喝不够三两酒就胃疼,喝多了又跑肚,为了这酒有时确实发愁,这是有钱人的嗜好,丑爷咋也好了这口?丑爷爱酒是按药看,没办法,就得喝这种药。
丑爷有个外号叫丑公鸡,这个浑号是村里媳妇们给起的,不是丑爷操行不端,是他爱偷鸡毛,所以人们家里公鸡掉翎,草鸡起癣都骂丑爷。丑爷不吃鸡肉,偷鸡毛干啥?这跟丑爷的手艺有关。
丑爷心灵手巧,干别的事不行,偏开窍在两种手艺上,一是盘灶炕,二是修风匣。这两种绝技已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,不管多么复杂和特殊的情况都能应付自如。这两种手艺都关乎人们吃饭睡觉,灶不灵跑烟,就做不熟饭,炕不匀热,一半热得睡不着,一半凉得躺不下,都是熬煎的事。再说鼓风助火的风匣跑风,或只一趟风,那真叫个急。这个时候人们就想起了丑爷,大人打发孩子们拿上两颗鸡旦,“去叫你丑爷去”。丑爷来了,一看说:“去上房顶往烟囱里灌勺水”,真灵,烟就顺了,丑爷的三两酒就摆上桌了,下酒菜好说,土豆凉拌,咸菜拌豆腐,一根大葱,吃完饭吩咐,后天我来给掏狗窝(狗窝指火炕烟道的回风处)。这是修炕。盘坑的手艺就更精了,盘坑就是新建炕厢,经丑爷新筑的灶台坑厢一般十年不用维修。“尺八的锅台,二尺的坑,胳肘子放在窗台上”,这条铁律估计是丑爷总结出来的。丑爷盘坑有一定之规,顺坑洞(灶在西,烟囱在东),转坑洞(灶和烟囱在同一堵墙上)各有诀窍。盘坑必连着筑灶,什么高灶、地炕、冲灶、连二灶、连三灶、为办红白喜事临时支起的大灶,都得请丑爷做,这手艺别人就是偷不去,反正三村五里的户人家都找丑爷,丑爷不要钱,就图每天中午的三两酒,当然东家给带点熟食是必收的,偶然也有酒续不上的时侯,丑爷也要使点手段。郑顾家的营生完了,就没下家了,明天的酒就没着落,果然次日中午郑顾媳妇又找来丑叔,“炕是匀热了,就是火不旺”,那就对了,再给丑爷喝三两酒,事就办了,其实就是一勺水的技巧,烟囱中央卡着一团揉成球的报纸,一勺水下去就通了,这酒就又有了。
丑爷的手艺重在修风匣,风匣也叫风箱,原理如现在的活塞,给灶台鼓风,推拉都出风,里边主要部件叫猫头,用鸡毛和白麻绳勒制,用几年后鸡毛秃了再做一个新的叫勒猫头,做猫头得很多鸡毛,一般人家不存那玩意,丑爷有,人们得送几斤鸡旦换来急用,丑爷就高兴了。有的媳妇不懂丑爷的规矩,或经济紧缺,用了鸡毛给得鸡蛋少,或丑爷的酒没有喝足,风匣肯定出点情况,必定返修。丑爷有时喝足了酒不免泄露点天机:“蛇走兔蹿,各有各的盘算,你的酒,我的风。一两酒,一两风。三两酒,大黄风”。丑爷的三两酒喝足了,风匣的风也足了。到现在,人们都不知道丑爷勒猫头的诀窍,他也从来没在人前展示过。
当时的人们觉得丑爷是个当用的人,家家都离不了他,人们也没白养着他。丑爷的生意和手艺随着电力鼓风机的使用,消失在历史的深处,丑爷晚况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,这些农耕社会乡民们的生存状态已被现代文明所淹没。现在偶尔线路检修时停电,人们就想起了往日的风箱,也想起了丑爷。03
大五行家
魏碑后巷的丁举人老爷是个大五行家。
五行家是先秦诸子百家之一,究竟五行家能做啥会做啥,大家伙不大清楚,他们的理论就是金木水火土的生克制化,常见医生道士和算命先生都讲这些,但单独学成一业,用成一家,举人老爷怕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。
丁老爷瘦高个,清癯的刀条脸,两绺山羊胡子像人工种植得有排有序,清晰可数,两颊红润光泽,眼神有时像明澈的春水,有时深邃如万丈之渊,有时迷离玄远达于天际。丁老爷不擅笑,擅讲,整整腔调,凡事都能讲出不俗的道理来,整齐的牙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,听得人痴迷。民国己经好几年了,他老还一直穿着长衫,通身干净得一尘不染,人们叫他丁神仙,或神仙老爷。
举人老爷家大业大,儿女成群,家业经营由管家管,儿女们由夫人管,这些都不关他的事,他整天闲着,他的饮食起居由小妾春梅管,春梅应付不了的时候由陪床丫头豆儿管。
举人老爷天生就是贵人,从金子里长出来的人,从来不懂得缺钱。他成立了个局子,叫应州乡党救济站,招了几个伙计支应,他捐出一百亩义田,分给天灾人祸的人家种,每家五亩,白种三年。举人老爷对救济站的事比较上心,储备粮食,储备干菜,捐义冢,捐棺木,放粮,配合州官救灾,办官学私塾,确实慈善到家了。救济站办在集市上,里面是仓库,外边是铺面,举人老爷常到店里去坐坐,一去就攒集一方名士,就有说不完的话,从中斋到西学,从买办到广东军政府,从北洋水师到慈禧太后西狩,也说桑干河讯期,也说预测年成的《地母经》,总之这些人有大把的时间讨论一些天边的事,有魏晋名士之风,崇尚清谈。
举人老爷学富五车,满腹经纶,对历史人物最佩服的是魏晋时期的嵇康和明末的金圣叹,仰慕他们不为外物所羁绊,纵酒放歌,性率任诞,人活天地间不以损己为界,不以伤人为限,何不活得酒脱纵性些呢。民国时的政体变局,思想开放,给这些清流名士们提供了一方说话的空间,举人老爷每日正事做完就呼朋引类酒肆茶馆论谈,成为应州城的一道风景。乡人们听不懂,只道是老爷为大家办着大事。
老爷的作派有魏晋遗风,老爷的学识也倾向于魏晋玄学,老爷取得功名后就专治《易经》,所以也精于医卜神算。他说《易经》是一部最早的药学,诊断学书,可取天地中五行之真气入药,并辅以草木之体而得用。比如:乾卦的上九爻辞说“亢龙有悔”,是男子房事过度,精痨而阳事不举症,可用雌雄海马一对用醋闷四十九天,晾干服用即愈。比如:泰卦初九爻辞说“拔茅,茹以其汇,征吉”,是妇科类病,用秋天的白茅根,煮汤服用即愈。再如“噬嗑卦”,讲食物中毒,无妄卦是喝错了药,大畜卦是被家畜所伤,颐卦是耳朵疼,最凶的是夬卦,是老年人的死卦。有时举人老爷把大五行与周易经文掺和在一起诊病治病,真是玄之又玄,神之又神,即使读书人也难以理解。但是举人老爷会掺和时令的旺衰及五运六气给你讲大半天五行生克,搞得老医家们也满头雾水,于是清流们都称老爷是大五行家,用的是圣人时代的医学。
一天他们名士聚会,县长张老爷给讲海内大势及新学中以夷治夷的策论。中午聚餐后,吴秀才就有了状况,先是眼神发呆,接着不停地向外呼气,接着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,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,情势十分危急,县长说抬到安乐堂药店吧,举人老爷说不要慌,拿笔来,纸笔奉上,老爷勾画了一会说,快取茅勺来(茅勺是掏茅厕用的铁勺),老爷吩咐把茅勺铁面上的陈年铁锈刮下,泡水给吴秀才服了,说话中间,人就好了,只见吴秀才又上了座,喝了点茶,只是疲疲的样子。
众人真觉神奇了,县长说请大人说说其中的道理。丁老爷来了神,各位这不是刚才起的卦么,大家静坐为艮为山,开门进风为巽为风,二象合成山风蛊卦,蛊者,惑也。卦辞有先甲三日后甲三日,今天正是丁日,吴公前三天就开始肠胃不适,蛊为虫毒,虫毒入口而发病,虫毒者就是中午吃的县长大人从家乡带回的大闸蟹。为啥别人不发病?蛊卦上艮下巽,巽为木,艮为土,本来木克土,今值仲夏土旺木弱,土反侮木,土又旺积成石,说明吴公肝胆有结石,一吃海鲜,结石上攻,引起肚子疼。茅勺上有陈年铁锈,是因人尿久蚀而成中性,克木最宜,服入口中穿肠而达胆管,结石下坠,疼痛立止。众人真是惊奇,县长拍案叫绝,长叹道:我中华五千年国学,非夷之技可比乎!
次老财是丁举人的挚友和粉丝,两人一起做过很多善事,次老财有个缺憾,娶了多房姨太太就是生不出儿子来,那么大家业后继无人确实也是个愁事,于是听了丁举人的话,领上五姨太去太原府傅山爷庙前许了愿,说也应验,当年秋五姨太的肚子就鼓了起来,过了年,真生了个大胖小子。次老财快过花甲之年得子,高兴得不得了,尤其是对丁举人感恩戴德,谁曾想儿子过了百岁生日,次老财就起不了炕,延请了许多名医都治不了。终于想起丁举人老爷的大五行来,按理说次老财的病是为了生儿子房事过痨所致,丁举人却没那么想,丁举人主要看阴阳动倾收覆的机理再作定夺,这才是大五行家的视野和绝窍哩。一卦起定,为泽风大过卦,九二爻动,《周易古经》爻辞说:枯杨生稊,老夫得其女妻,无不利。是讲枯死的杨树又抽出新技,并且初夏生出杨棉絮来,棉絮的黑籽就叫稊,快收集稊籽,烘烤黄和酒喝了,就治愈了。
丁举人深得易理,能洞彻世界万物的属性,在过去那些岁月中,用朴素的思维指导着人们的日常生活,这大概就是乡民们心目中的智者了。
一年的冬天小城真出了大事,时值庚子年,《地母经》上说:“太岁庚子年,人民多暴卒。春夏多淹流,秋冬频饥渴”。举人老爷早就告诫乡民,时逢庚子天下变,要人们多储备粮食,少种开花作物,多防时疫。世事难料,这年雨勤,应县旱坡地多,反而秋场下来都是成亩打担的粮食,但一交冬至,从口外就传来了鼠疫,封城封路封山,各隘口都是晋军把守,军官巡值。外长城一线从杀虎口,得胜堡,到新平堡全部封禁防外疫输入。内长城一线从平型关,雁门关,到宁武关全部封禁,防鼠疫入关。应州城三个城门紧闭,街道禁严,县府人员配合医者,全城消毒,隔离传染者,排查接触者。举人老爷也是县府防治组的一员,老爷说时瘟是天运所致,年逢五黄煞星当值作怪,从大五行看牛骨汤可解,老爷把家内的八头耕牛杀了,当街支起大锅,烟曛火燎地熬药,救济站雇了许多人,给每家分送牛骨熬制的汤药,扎腾了两个多月,城内没有大范围传染,仅死了几个重症者,可晋北一带死了一万多人。从这以后,举人老爷又多了一项任务,每年腊月向乡人公布下一年的黄宪时历,用以指导农事。印发成传单,差人四乡八里发送,现摘录如下。
农历戊午年,西历公元一九一九年,黄历肆零壹柒年。太岁姚黎大将军值年,一牛耕田,四龙治水,十人八饼,九日得辛。
《地母经》诗曰:
太岁戊午年,高低一半空。
杨楚遭淹没,荆吴足暴风。
豆麦宜低下,稻麦得全工。
桑叶从生贱,蚕老贵丝从。
蚕娘车畔美,丝棉倍当年。
卜曰:
稀逢今岁里,蚕桑无颇偏。
种植宜于早,美候在秋前。
虽然夏旱涸,低下得收全。
乡民们每年得到举人老爷的年成信息,安排下年的农事,可几年下来人们觉得很对头,即使有一年失误,人们也说天旱失阴阳,无怨无尤的,毕竟农业是靠天吃饭,与老天爷打交道的事,大地绝收和年景丰稔是人家说了算的。
在旧时的农耕时代,丁举人老爷作为传统的知识分子,用自己的生活智慧,庇佑一方众生,指导人们的农业种植,被后世尊为“五谷神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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